ZT灵性：替古龙，挥别倪匡
一、与谁为伍？古龙的朋友倪匡死了。生于1935，卒年2022。享年87岁。比古龙多赚了40年。
说起倪匡，大家会谈及“香江四大才子”，与黄霑、金庸、蔡澜相提并论。
其实这是狭窄地域内的圈地自萌，这四个根本不是一个体量级别的，所涉行业也不太一样。有人说过，金庸一拖三，此话是有道理的。金庸祖上系浙江海宁查氏，家学渊源，他的老祖宗查伊璜，曾在蒲松龄的《聊斋志异·大力将军》中粉墨登场，颇有故事。百年世家公子的文学积淀，加之又勤耕不辍，当时文坛难有匹敌。倪匡与金庸比，文笔和国学底蕴差得较远，写作质量不对等，但写作数量可以一拼（金庸800多万字；倪匡近亿字，仅卫斯理就有8000万字）。黄霑主攻影视剧作，是填词王子，蔡澜是个杂家，主攻美食评论，这俩人与前两位作家放在一块儿，纯属“鸡兔同笼”，没有可比性。
谈倪匡，我个人认为，应该谈及他的同行，例如梁羽生、金庸、古龙、温瑞安、黄易等写稿谋生（致富）的男作家。虽然倪匡在其中显得很古怪，例如别人都在写冷兵器时代的武与侠，他却在写武侠的同时另辟蹊径，写现代、奇幻、科幻、未来。前者唯物主义，后者唯心主义；前者在地球，后者放眼宇宙。
为了赚钱，倪匡可以不眠不休写作，一小时2500—4000字，日更8000—20000字，比打字员都快，且用着笔画复杂的繁体中文，记录至今无人能破。写得太快难免圆不下去，出现bug编不下去，最后都推说是外星人干的。
我第一次读倪匡的小说，叫《笔友》，大约是卫斯理系列里的某篇。当时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女，处于人生中最海量阅读的时期，对于《笔友》的文笔颇为不屑，觉得这作者的水平和《故事会》的风格接近，文字过于通俗易懂，B格不太高。但很快就被故事情节吸引，欲罢不能，一口气读完，还意犹未尽——一台电脑（AI），觉醒了自我意识，爱上了女笔友，许久的情感交流，历尽千辛的面基，最后只能是一场对望、悲剧收场，让人久久不能释怀。
这是倪匡1969年写的故事，而如今看来，这个梗还未过时。所以，倪匡作为作家，出彩的应该不是文笔，而是故事性，或者说脑洞通天的想象力。于是他看到郭敬明的小说，就表示不喜欢，说看不懂，其实是嫌弃故事性不好，而他更喜欢作者“九把刀”。
虽然他是史上最勤奋更新的作家，但他自认为自己成功全靠天份。他曾直言：“凡是艺术的东西，都是靠天才的。靠训练可以训练出一个数学家，但是训练不出小说家。爱写作的人，拿起笔便会写，写不出便是因为没天分，学不来的。”
二、侠之风流
1956年，青年倪匡因在内蒙古拆了一座木桥，骑马畏罪潜逃，用肥皂刻了萝卜章，走南闯北，先至鞍山、再至上海、广州，最后偷渡至香港，在九龙码头扛麻袋。后去读夜校，同时写稿赚钱，1962年在金庸鼓励下，在《明报》连载卫斯理，逐渐变成时代的弄潮儿。
在此期间，除了拼命写稿赚钱外，还成为“万能枪手”，不但临时救场，帮耍大牌玩消失的司马翎代笔，也帮醉酒摆烂的好友古龙江湖救急——代笔《绝代双骄》，10万字，写死一票重要人物，古龙酒劲醒了回来气得半死，只能想办法把情节掰回来。
当然，也帮自己的老板金Boss代笔，在其出差的时候代写《天龙八部》。金Boss回来傻眼了，乔峰（萧峰）的官配女主阿朱被写死了，塞上牛羊空许约。阿紫也写瞎了——倪匡就给他好好地故事歪成这样。怒诘之，答曰：英雄本就是孤独的，所以注孤生。阿紫这么坏配不上他，恶有恶报。说得一套一套的。印出去的报纸又不能删了重来，金庸哭笑不得，于是又捡回来修修补补。《天龙八部》属金庸中期的作品，他后期的许多作品都更圆熟练达、逻辑清晰、肌理均匀，但我个人最喜欢的恰恰是《天龙八部》，倪匡的神来之笔与诡谲想象，中和了金庸的不偏不倚和四平八稳，多了一口仙气和趣味。
金Boss的写作手法，就像一位钦差大人，手持尚方宝剑，坐着神骏四驹拉着的大马车，飞驰在宽广的官道上；而倪匡和古龙，更像林间小路上一位浪子，独骑着一匹瘦马，仗剑走天涯。大少爷的现实烦恼是家道中落、怀才不遇，而浪子的困境却是三餐不继、四海为家。
所以在武侠小说评论界，称前者为“侠之大者，为国为民”；后者为“侠之风流，笑傲江湖”。
说起《笑傲江湖》，据说是金古倪三人一边喝酒一边拼凑出的大纲，古龙构思了令狐冲狂放不羁酒鬼的人设，倪匡取名，金庸亲自操刀执笔。所以《笑傲江湖》才在金庸全集里显得风格迥异、别有一番气质。
三、倪匡与古龙
倪匡与古龙都是草根逆袭，久贫乍富，又沉迷于红尘俗世的酒色财气，于是臭味相投、一拍即合，顿成莫逆。
倪匡说自己喜欢古龙，结果被人嘲笑：只有女人才喜欢古龙，因为女人喜欢浪子。但倪匡依然故我。
他认为自己写得最好的文章，是悼念古龙的。
1985年，古龙死了。
倪匡为古龙写讣告：
“我们的好朋友古龙，在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一日傍晚，离开尘世，返回本来，在人间逗留了四十八年。
本名熊耀华的他，豪气干云，侠骨盖世，才华惊天，浪漫过人。他热爱朋友，酷嗜醇酒，迷恋美女，渴望快乐。三十年来，以他丰盛无比的创作力，写出了超过一百部精彩绝伦、风行天下的作品，开创武侠小说的新路，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一代巨匠。他是他笔下所有多姿多彩的英雄人物的综合。
‘人在江湖，身不由己’，如今他摆脱了一切羁绊，自此人不欠人，一了百了，再无拘束，自由翱翔于我们无法了解的另一空间。他的作品则留在人世，让世人知道曾有那么出色的一个人，写下过那么多好看至极的小说。
未能免俗，为他的遗体举行一个他会喜欢的葬礼。
人间无古龙，心中有古龙，请大家来参加。”
祭奠时，他套路金庸等人，一起凑份子给古龙买了48瓶名酒，说要给古龙随葬。结果这帮朋友又担心有人会盗墓偷酒，于是商量着把酒都开了，喝一半，这样比较安全。于是众人就又在守灵夜、古龙的棺材旁喝将起来，喝大了倪匡开始往古龙（的尸体）嘴里灌酒，让古龙别装睡了，起来嗨。悲伤如海倾泻，不忍好友（及偶像）离去，他应是灵堂第一伤心人。我今葬他人笑痴，他年葬我知是谁？
这就是倪匡，一个永远葆有赤子之心的人。
所以才能写出那么多潇洒澎湃的小说或剧本：《卫斯理》《原振挟》《木兰花》系列，《独臂刀》《马永贞》《六指琴魔》《刺马》，还有《精武门》里创作出来的“陈真”。这些人物，都有血性、有义气、有骨勇，外表桀骜不驯、放荡不羁，但内心一定有热爱、有坚持、视死如归。
许多年过去了，国足开始吃海参长啤酒肚全球丢脸，男演员们开始涂脂抹粉、娇弱不堪、瘦到脱形，回首一个世纪，谁能展现近现代华人男子的英雄气概？唯有倪匡笔下的真汉子们。
四、世人从此不读书
倪匡年轻的时候，正是港台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，亚洲四小龙扶摇腾飞，文化界、艺术界也随着经济发展而熠熠生辉，引领时代潮流。整个华语世界，甚至泛亚区域，都在看香港电影、台湾电视剧，武侠小说、言情小说。内地录像厅、租书铺、报亭林立，许多人的业余消遣都是看片、看小说。这是影视行业、出版行业的黄金时代，文艺青年只要怀抱一腔热血，一支笔一摞纸就可以去闯荡江湖，或至死也藉藉无名，或出人头地扬名立万飞黄腾达。
我们放学路上，有十多间租书铺，拦截八方知识青（少）年。店主是爷们的，店里全是武侠破案打打杀杀，金古温梁黄，外加卫斯理；店主是大妈的，铺子里全是琼瑶席绢于晴，十章小言。书的来源很杂，我当时看了许多竖版繁体书，大约是港台原版。因此，后来学“古代汉语”这门课不太吃力，因为这门课程就是繁体汉语写就，这个技能早就get了。
等我长大，恰逢互联网最野蛮生长的时代，许多著作被扫描（或手打）成文集文包，在论坛对外分享。各种电影电视剧隔天就出了盗版，做成种子被万千网民免费下载。于是租书铺没落了，录像厅关门了，论坛崛起。书迷开始在网上集结，依作者不同各据一方，华语世界的书迷都在论坛上互通有无，有发文字评论的，有评价书中人物或各版影视优劣的，也有各堂口互相踢馆的。
更有一些书迷，代表自己的论坛，在网上组织了武侠“群杀”游戏（类似于武侠小说界的“武林大会”），一边参加写作比赛、互秀肌肉、磨练技艺，一边网上辩论、抬杠、人身攻击，好不热闹。上半身码字，收入《群杀精选集》；胯下结集，自成《骂人宝典》。
再后来，有许多文艺青年，在各论坛写连载小说，有的被书商看中，成了千万收入的大作家，有的被各小说阅读网收编，签约成了驻站作者。在网络小说的冲击下，TW十章小言势微，许多编辑甚至过来内地挖角作者；港台的武侠小说更是没落，古龙、黄易相继死了，金庸老矣，特爱改旧稿，前几年终于也死了。从此倪匡a身上的标签，由“码字机”“著名作者”“科幻鼻祖”，变成“周慧敏的公公”或“倪震他爹”。他笑呵呵的，随便你们说。懂他的都死了，随便活吧，反正够本了。
看看当今的网络小说，修真仙侠十生十世，飞天遁地无所不能、弹指间宇宙爆炸地球毁灭，天道、系统、金手指。谁敢写死角色被读者喷死，谁敢悲剧结局被读者弃订，写手们战战兢兢按着模板瞎扯几百几千章，互相抄袭借鉴、复制粘贴，从此全网审美统一，双洁，大团圆、鸳鸯蝴蝶，主角总裁起步，王爷皇上标配，三界之主寻常设置。悲剧成为绝唱，晋江女作者一统江湖，世上再无铁血纯爷们。
俱往矣，传奇不可复制。步履蹒跚、垂垂老矣的倪匡终于写不动了，再也不能日更一两万了，于是潇洒地把卫斯理完结，从此江湖再见。
我不是倪匡书迷。但倪匡的去世，的确是通俗文学界的一件大事，象征着黄金时代的落幕。
2022年，我们大人和孩子们一样，都沉迷于直播、游戏、短视频，世人从此不读书。
7月3日，我替古龙送您一程。
BY 灵性
2022年7月3日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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